Visions of Gideon

【郝胡】诗歌舞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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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k中学生互捅窗户纸爱情故事






快一点,再快一点。


林荫道旁的绿植跳帧播放般纷纷退后,晚风呼啦啦刮过耳边,风中夹杂路人被迫躲闪后的咒骂。


“痴线”“扑街仔”“发鸡盲啊”


怀内狗狗的呼吸愈发虚弱,胡先煦只有拼了命拔足狂奔。九龙公园内最近的出口直通弥敦道,他从闹市绿洲闯入钢筋森林,冲到街边拦下一辆的士,跳进车内气喘吁吁地对司机说:“唔该去最近嘅狗只救助中心!”


司机瞥一眼后视镜,“只狗受咗伤㗎?”


手臂越发感受不到狗狗的心跳。他答了声是,声音有些打颤,“可唔可以快点?”


“我知你心急,可是都要遵守交规啦。”司机临门一脚,赶在绿灯转红前冲过关隘。


胡先煦抱着受伤的狗心跳如雷。十年前场景重演仿如昨日,只是今天,他的意中人不会骑着哈雷从天而降。





2013年圣诞前夕。


本周最后一堂课,地理科的Miss拖堂也要讲:受冬季季候风带来的寒流影响,香港将面临1975年来12月份的最低平均气温,记低,期末可能考到;仲有,前日气温再创新低,同学们都要注意保暖,唔要在圣诞前感冒。


老师的叮咛仿佛悠远的背景音。胡先煦左耳进右耳出,把《梁祝》的台本压在地理书下偷背台词:“‘我呢一生已无他求,只系谂(想),人世既然有我,一定有一个好似我咁嘅人都生系世上,我就係等呢个人出现’……”


邻桌四眼仔好心提醒,“记低啊!Miss话要考㗎!”


胡先煦头也不抬,“落咗堂俾你notebook我抄啦。”(下了课把你笔记借我抄啦。)


四眼仔无话可说,“你个人真系……”


说话间Miss终于发话下课。Miss后脚出教室,胡先煦立刻背包走人。


“笔记呀!”四眼仔在后面喊他。


“你影相text我啦!”(你拍照发给我啦!)


胡先煦一路飞奔到排练室。扮演祝英台的Joy是高他一级的中三学姐,人不坏,就是有点大小姐脾气。立在门口远远看见胡先煦来了,掐着腰高声喊他:“哎呀Charlie你快点啦!我仲约咗人排练完shopping啦!”(我还约了人排练完shopping啦!)


同学之间常以英文名互称,胡先煦的英文名是Charles,昵称Charlie。他跑过去挽住她胳膊,“来了来了。”


这一年,戏剧社要在圣诞夜演出《梁祝》。胡先煦是二代移民,父母都是天津人,他并非从小讲广东话长大。为了拿到这个角色,他苦练粤语台词,才从一班母语竞争者中脱颖而出。


排练结束后,戏剧社指导老师Miss Mo特地夸赞了胡先煦的爆发力和台词。胡先煦高兴地想,总算没白背这么久台词。他笑容满面,刚想说些什么,演马文才的Ben忽然冷哼一声,酸溜溜地说:“有咁好咩?佢讲嘢好似我奶奶睇嘅粤语长片咁样啫!”(有这么好吗?他讲话好像我奶奶看的粤语老电影啊!)几个人尾随其后暗暗附和。


学校以外,胡先煦没有什么粤语环境,放学后爸妈跟他讲的都是津腔十足的普通话。为了做男主角,他发誓要练一口字正腔圆的道地粤语,日日模仿新闻里的主持人发音,或是看电影电视剧。翡翠台深夜播映过几部上世纪黑白电影,时代感浓重,胡先煦觉得好奇,也看过一些。说他讲粤语台词时吐字略为老派,也无可厚非。但Ben摆明了就是在挖苦他。


心系圣诞购物的Joy原本前脚已经迈出门去,听见Ben的抢白,立刻回头心直口快道:“你背台词都吞吞吐吐,仲有face笑人地啊?我觉得佢嘅粤语正过你呀!”(你背台词都吞吞吐吐,还有脸笑话人家?我觉得他的粤语比你标准呀!)


Ben知道Joy牙尖嘴利,自己说她不过,只有顾左右而言他,“祝英台,你真当佢系梁山伯啊!”


又有人开始起哄:“Wow在一起啦。”也有人解释说:“冇开玩笑喇,Joy有男朋友喔……”


Joy比了个“FUCK”的手势,“收声啊你!真当自己系马文才啊!”说罢风风火火地走了。


Miss Mo只当是青春期中学生吵闹,并不很在意,“好啦冇吵啦,大家今日辛苦嗮,快点返屋企咯。”(好了不要吵了,大家今天辛苦了,快点回家吧。)


其余人开开心心收工回家,胡先煦心事重重走在后面。Miss Mo于心不忍,跟上去拍拍他肩膀,“Charlie啊,你今日表现超级好,Ben就系咁啦,有哋话冇放心上。”


“我知啦Miss Mo,”胡先煦强作笑容,“我唔在意㗎。Have a nice weekend!”


Miss Mo挥手跟他道别,“Have a nice weekend!”


嘴上说全不在意,分明是自欺欺人。胡先煦虽然个性乐天,但也希望努力能够获得赞许,希望站在舞台中央时,让怀疑自己的人心服口服。排练时满腔的热情被冷言冷语浇灭一半,他拖着沉甸甸的步履走向巴士站。


沉沉夜色中,校门口路边的鹿角蕨叶片低垂,葳蕤如凌乱的绿色流苏。不远处,有清脆的小狗叫声从委地的鹿角蕨后传来。胡先煦循着声音加快脚步,找到叫声的源头,弯腰拨开重重的绿叶。花池里趴着一只刚出生的白色幼犬,眼睛紧闭着,屁股上还挂有一小截脐带,浑身的白色绒毛因夜间降温而瑟瑟发颤。胡先煦凑近细看,它的嘴部居然在流血!他惊诧之余,忙脱下西装校服外套铺在小狗一旁,双手作吊床状,小心翼翼将它从地上抄起,轻轻放在外套上。他先包起外套来给小狗保暖,然后从背包里掏出手机,在地图检索栏飞速输入“犬只救助中心”的词条。


身后校门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。伴随着学校保安“校内唔可以揸车”的吼叫,摩托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劈风而来。摩托加速跃出校门,车主大笑回头朝保安示威扮鬼脸,没有注意到前方正在紧张兮兮搜地图的胡先煦。待胡先煦意识到时,业已躲闪不及,硬生生被擦肩而过的摩托带倒在地,手机瞬间脱手,划出抛物线摔出好远。


天旋地转间,似有星星从银河坠落,转得胡先煦眼花缭乱。他尝试坐起身来,无奈宣告失败,尾巴骨痛得像断掉。地平线上,肇事的少年向他跑来。


“对唔住啊同学!对唔住!”高个子少年蹲到他身边,“你边度痛㗎?”(你哪里疼啊?)


保安急吼吼地赶上来,想直接把胡先煦从地上扶起,被少年厉声喝止,“唔得!”(不行!)保安为他气势所慑,还向后退了几步。


然后他继续询问胡先煦摔到了何处,有没有伤及头颈。


胡先煦疼得龇牙咧嘴,“冇……只系尾骨痛……”


“好,冇事,”他自后环住他肩颈,让他靠在自己身上,“你靠住我,慢慢起身——相信我,慢慢——”


咚咚,咚咚,咚咚。胡先煦听到少年过速的心跳,热呼呼的鼻息扑在颈间,微微有些发痒。注意力从尾巴骨处转移开来,疼痛似乎减轻,他重获力量,撑着他慢慢站立。


肇事者比自己高出一头,看身型有十五六岁的样子,还骑着摩托,说不定都已经成年了。他上身还规规矩矩穿校服外套,下身却着一条缀着好几只裤袋的黑色工装尼龙长裤,蹬一双不良少年专属铆钉机车靴。胡先煦扬起脸看他,正巧他也在低头瞧自己。灯光普照,两两相望,一时失语。


他眼睛大大的,眼尾微扬,双眼皮若隐若现,瞳孔又黑又沉,胡先煦怎么也望不到底,只看到自己的掠影浅浅地飘在他清亮的眼波里。


哇,他眼里的我可真帅气。


这人好像也蛮帅的,就是骑车不长眼睛。


“咳咳,”少年眼神收紧,清清嗓子,“你在看咩?”


“我看、我看你系马路杀手!揸车唔带对眼!(开车不带眼睛!)痛死喇!”胡先煦提高音量。


“实在对唔住。”少年再次跟他致歉,一手揽着他,另一只手去摸手机,“我叫车送你去医院。”


少年话音未落,裹在校服里的小狗“汪汪”叫了两声。


“狗啊!”胡先煦一拍脑门,怎么险些把它给忘了!“我唔去医院,我要去狗只救助中心先。”


“咩狗啊?”少年疑惑地问。


胡先煦朝花池努努嘴,“果度。”(在那儿。)


少年探手撩开帘幕般的绿叶。


“佢在流血。”少年看一眼狗狗,又扭头看胡先煦,“但是你都受咗伤——”


“我只系受伤,佢可能死嘅!”似乎为了证明自己并无大碍,又似乎急得忘了疼,胡先煦推开少年,弯腰轻轻把小狗圈进怀里,“去救护中心先!”他语气坚定不移,怀抱小狗仰头看他,大眼睛忽闪忽闪,也好像一只等待救援的小狗。


少年眯眼看了他片刻。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。


“你企度(站着),我揸摩托过来。”


他注视他背影跑向摩托,中途蹲下捡起自己方才摔在地上的手机。


他把摩托开过来,“需唔需要我扶你?”胡先煦不懂摩托,却也认得车身的哈雷标志。


胡先煦摇摇头,“唔使。”(不用。)他跨坐上车,尾骨磕在后座上,疼得“嘶拉”直抽凉气。


少年笑着说:“唔好死撑啊小朋友,我可以先车你去医院咯噃。”


胡先煦嘴硬道:“我唔系小朋友啊!走啦,救狗要紧。”


少年反手把他的手机递给他,“喏。我买部新机还你啊。”


胡先煦左手搂着小狗,右手接过手机,屏幕虽已碎成蛛网,却也不妨碍使用,“唔使,只系屏幕碎咗,换掉就得。”他按下home键,调出刚刚查到的犬只救助中心地址。


“你睇下。在横头磡南道附近。”他伸长胳膊,把屏幕举到少年脸前。


“OK,”少年自然而然地牵过他右手腕,扣在自己腰间,“扣紧,走咗。”


尾骨处还在隐隐作痛,屁股完全坐下去会加重痛感,胡先煦只有尽力前倾,整个人像块锅贴贴在他背后。少年的后背结实宽阔,稳当承载他的偎依,哈雷风驰电掣,他丝毫不觉颠簸。


第一次坐摩托车竟是这样的奇妙场景,霓虹夜色,热带冬风,怀里初生的狗崽崽,不知道名字的高年级少年。像一场历险。


呼啦啦的风声里,少年突然大声发问:“你读几年级啊小朋友?”


胡先煦无语。我看起来这么像小学生吗。


“我读中二了。”


“咩嚟㗎?”(什么?)


“中二啊!”胡先煦吼道。


“What?唔会啩!”(不会吧!)


“咩唔会啊?”


“你唔似读中二啩——我以为你系小学生嚟㗎!”


“哇大佬你唔可以以貌取人啩!”胡先煦大声辩驳,“我系一名身心健康、发育正常嘅中学生啦。”


少年干笑两声,“小朋友,你猜我读中几?”


“唔叫我小朋友!”胡先煦高声抗议。


“OKOK,大朋友。你猜下,我中几?”


“你——中五?”


“唔啱。”(不对。)


“中六?”


“Wrong. ”


“你读预科啦?”大学预科比中六还高出一级,读的学生基本都已成年。


“饭可以乱吃,话唔可以乱讲。”少年揭晓谜底,“我中三啊。”


“咩嚟㗎?”这下轮到胡先煦大跌眼镜了,“你?中三?唔会啩——”


“点啊?我唔似咩?”(怎么啊?我不像吗?)


“你冇厄我喔!”(你不要骗我喔!)


“我冇厄你。我真系中三嚟㗎。”


“What the fuck?你未成年啊?”胡先煦震惊之余心里直嘀咕,高一年级而已,他怎么长这么高?


“未成年我都大过你啦小朋友。”


“未成年唔可以揸摩托啊大佬!”胡先煦实打实地担忧起自己的人身安全来,“俾交警抓住点算啊?”(被交警抓住怎么办?)


“就让警察叔叔送你去救护中心啰。抓紧我!Wow——”


哈雷从坡道顶上飞流直下。心跳速度超过负荷,胡先煦双目紧闭失声尖叫:“妈呀救命啊——”


他下意识蹦出天津话。


“你……讲得几好咯噃。”少年迎着风说。


下坡的风声太大,他听不清他的说话。


“你讲乜嘢啊?”胡先煦讲回粤语。犬只救助中心的灯牌就在坡下不远处闪烁。


少年没回答,刹住摩托。安全抵达救助中心。他行云流水般翻身下车,然后伸手扶胡先煦下车,“我刚才说,你会说普通话啊。”


“哈?你也说普通话呀!”


少年讲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,略带一点介于东北和胶东之间的北方口音。让他感觉亲切熟稔,仿佛置身北国的街道。


“对啊,”少年环住胡先煦小小的肩膀,搀着他走向犬只救护中心,“怎么了?”


他真是太高了,胡先煦抬起头来,才能看到他星空下乌沉沉的眼眉。听到熟谙的语音,他心中突然充满归属感。


“看我干什么?我脸上有东西?”感受到他的注目,少年低头回顾,似笑非笑地问。


“没有没有。”胡先煦连忙转移视线,“你——你老家也在内地吗?”


“可以这么说。我妈是大连人。你呢?”胡先煦刚想张口回答,却被他用手封住嘴唇,“嘘——别说,让我猜猜。”


胡先煦感觉从耳朵根子上开始发烧,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,自己现在肯定红得像只红富士。


少年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尴尬,收回手自顾自地猜测,“北京?”他边说边去推犬只救护中心的大门。


“不对!”胡先煦红着脸摇摇头。


“河北?”


“差不多啦!”


“差不多?山东?”


“远了远了。”


救护中心一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兽医迎面向他俩走来,温温柔柔地问有什么事。


胡先煦告诉她捡到小狗的原委,把小狗交给她。少年在一旁抱着胳膊静静聆听。


兽医感谢他俩出手相救,让他俩在此稍候,她要把小狗带进去检查。


胡先煦很焦虑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发呆。


少年用胳膊肘碰碰他,“喂,小朋友。继续猜。”


胡先煦叉腰瞪他,“不!要!叫!我!小!朋!友!”长得高了不起吗?


少年挑一挑眉,促狭地问:“那怎么称呼你?”


胡先煦说:“我叫胡先煦,Charles。我同学都叫我Charlie。”


少年抿嘴点头,“哦。那我叫你先煦吧。”


不按套路出牌。他转而问他:“那你呢?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


“郝富申。”他歪头,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伸直,余下三指蜷在手心,举到眉尾处,很潇洒地向胡先煦敬了个礼。


胡先煦笑得尾巴骨疼,“嗬,好家伙,你这名儿一听可富贵。”


郝富申摩挲着下巴,“我知道了。你老家是天津的?”


“嗯!天津离大连可近了,就隔着个渤海湾,”胡先煦说着伸手比划,“在地图上就差着那——么一块儿吧!”


郝富申挠挠头,“是吗。这我还是头回听说。我地理不怎么好。”


胡先煦讪讪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

没有什么话可说。胡先煦无聊地看自己的足尖,视线偶尔游移到郝富申的脚面。他的鞋码也完全是成年男子的size,大大的一只。突然想到新的话题,他张张嘴才要开头,就听到郝富申问:“你尾巴骨还疼吗?”


好像真的不疼了。胡先煦如实地反映了自己的感受。郝富申长吁一口气,“那就好。”


“你还怕我赖上你啊?”胡先煦不屑地扁扁嘴,“放心,我不是那种人。”


“我还真不怕你赖上我,”郝富申微笑道,“我是怕我无证驾驶的事儿败露,以后就没法骑摩托了。”


胡先煦嗤之以鼻,“你本来也不该骑!”


“我要是没骑摩托,你现在估计还在学校门口等巴士呢。”他回头透过窗玻璃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他的爱车。


“你要是没骑摩托,我还会平白无故挨撞吗!”什么人啊,歪理一套又一套,撞了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。


“你不是没事儿了吗?刚才不还说不疼了。”郝富申说着就要去捏他的后腰。


胡先煦下意识侧身躲开,惊惶地说:“你干嘛!”


“我摸摸看你到底有没有事儿,”他的手停在半空,“我三天两头摔胳膊瘸腿的,养和医院的骨科那一层的人都眼熟我。都久病成医了。”


胡先煦继续向后退避,很警觉地看着他,“不要。你别再给我摸坏了。”


郝富申提议:“那等会儿叫这里的医生也给你看看?”


胡先煦翻了个白眼,“你才在这儿看医生呢,我丢。”


他说话声音不低,“丢”字话音还没落,刚才的兽医就走了出来。胡先煦尴尬地脚趾抠地,郝富申故意侧脸看着他窃笑,露出一颗虎牙。


兽医当作没有听到的样子,仍然温温柔柔地笑着告诉他们,清理过嘴部创口之后,小狗现在已经没有大碍,开始喝奶粉了。接着她面有难色地说,救护中心最近资金紧张,收容的狗只日益超负,来领养的市民却不多。如果狗狗长期无人领养,最终只能被人道毁灭。所以她希望,等这只小狗断了奶,他俩可以正式领养它。


胡先煦的父母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,OT(overtime,加班)开到飞起,早就三令五申不许在家里养宠物。自己一时的善举无法彻底改变小狗被遗弃的命运。“人道毁灭”四个字像一记铁锤,打得他直喘不过气。他低头不敢对上兽医殷切的目光,双手紧紧捏着袖口,眼眶一下子就要酸掉。


突然,一只有力量的手拍了拍胡先煦紧张的手臂。下秒钟,沉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我可以领养它的。”



“你为什么要叫她叉烧!”


坐在哈雷后座的归家路上,胡先煦一想起郝富申给小狗起的名字就牙痒痒。多么可爱的狗宝宝!怎么可以叫叉烧那么随便的名!


“郝富申!你有没有替她想过!万一她长大以后,别人嘲笑她 ‘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’怎么办?”他扯着他校服后襟痛心疾首地控诉。


骑哈雷的少年只是淡淡地说:“她是我领养的,名字当然我起,跟你有什么关系。”


胡先煦据理力争,“那也是我先救的她!”


“是我骑摩托送来的。”


“那是你撞到我了!”


“我撞了你,就要让你给我的狗起名字?这可说不通。”


“那怎么着也是我先救了她,你才能送她去救护中心,才能领养她吧!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诶!”他不依不饶地说,拽他衣服的手晃来晃去。


“胡先煦……”


“干嘛!”


“你是不是想勒死我?”


胡先煦这才注意,自己拽得他校服领子都卡到脖子上了。胡先煦干笑了两声,给他把衣服抚平,手老老实实地圈在他腰上。少年的体温很暖,暖过平日上下学搭乘巴士的手握吊环。


无证驾驶的摩托在灯火璀璨的太子道上飞速穿行,灯映着树影纷纷落在他们身上。如有天使隔着云层俯瞰,应会看到灯河里绿荫也掩不住的偷看目光。少年石膏人像似的下颌线、书包里还装着未完成的周末作业、待重温的戏剧台本,他突然不想归家,就这么坐在哈雷后座行下去。与地理老师口中1975年来最低均温的冬风哗啦啦擦身而过,树影筛碎风声,心脏怦然跳动,一时间是风动是心动,连麦玲玲都算不清楚。


旅途总有终点,哈雷平稳靠岸。胡先煦下车匆匆与郝富申道别,攥着书包带头也不回地跑掉。


快步穿过人行横道,小小的背影即将没入物业大楼之际,郝富申突然大声叫出他的英文名。


“喂!Charles!”


胡先煦驻足回望。对面路灯下,他的每寸发肤都在发光。那场景时隔多年想起也总是鲜活如当日。


“你知道叉烧的英文怎么写吗?”他笑得很放肆。


“什么?”胡先煦一头雾水。


“C——H——A——R——S——I——U——跟你都是Char字辈啦!”


胡先煦反应过来,“衰仔!”


郝富申笑着用广东话回敬,“哈哈,你都系啊——”


他还想再看他一眼。倏地驶来一辆香槟色加长宾利遮住他的视线,将他和他隔开。加长宾利驶过,骑哈雷的少年也消失在夜色里。



周末时光总是短暂。周二就是圣诞演出之夜,周一放学后还有最后一次排练。时间紧迫,Joy约了胡先煦周一在天台吃午饭,顺便再捋一遍台本。


天台上他俩并肩坐着吃便当。胡先煦突然问:“Joy,喜欢一个人,是咩感觉嚟㗎?”


Joy觉得他认真的样子很好笑,“梁山伯,你冇喜欢我㗎!(你不要喜欢我)我有咗男朋友了喔!”


“你认真答我好唔好啊——”胡先煦拖着长音,郁闷在海南鸡饭里叉来叉去,也捡不出想吃的那一块鸡。


“你中意边个女仔!话俾我知!”(你喜欢哪个女孩!告诉我!)Joy八卦地扳住他肩膀,把耳朵凑到他脸旁。


“如果——如果——”心声在胸腔内回响,只得他一个人听到:如果我中意的不是女仔呢?


假设的话哽咽在喉咙,通向天台的门被“嘭”地一脚踹开,重重弹开在墙上又弹回来。两三只手争着抵住门,五六个高年级男生走出来。一个尖嘴猴腮的向门内回头招呼,“申哥!果个衰仔果然同Joy姐系边度啦!”


胡先煦摸不着头脑地看看他们,又看看Joy。Joy叹了口气,狠狠摔下便当盒,拿出护雏的架势展臂护住胡先煦,“你冇讲嘢,我来料理佢哋。”(你不要讲话,我来处理他们。)


高个子少年插着袋压轴出场。众男生自觉簇拥在他身旁。说是众星拱月鹤立鸡群都不失当。


看到他的脸,胡先煦先是怔住,随后马上厘清思路。天台的氧气浓度骤然稀薄如高原,他竟觉得缺氧到快要窒息。


郝富申同样愣了神,“胡先煦?怎么是你?”


Joy本来一脸要找郝富申和他一班小弟晦气的表情,听他叫出他名字,不免疑惑起来,“你哋认识㗎?”


郝富申眉眼衔笑,比周五救狗那夜还要灿烂三分,“你记唔记得我话俾你,我领养咗一只狗?果晚佢同我一齐嘅。”(你记不记得我告诉你,我领养了一只狗?那晚他跟我在一起。)


几个小弟面面相觑。


台本是捋不成了。Joy拉着郝富申和他的小弟们下天台算账。便当冷掉再难入口,他站起来眺望远处琼楼玉宇,苍狗白云。梁祝传奇流传至今百年千年,于宇宙中回看,不过是弹指一瞬。就像他现在的心境。此刻虽然难捱,也不过是一点心潮波动勾起涟漪重重。


提示音在裤袋响起。胡先煦摸出手机,蛛网状屏幕残存那夜记忆还来不及更换。Joy发来消息,大意是郝富申的某个拥趸看到她跟陌生男同学一起登天台,结合最近从戏剧社内传出的风言风语,便撺掇着郝富申来天台一探究竟。


末了Joy说,谈恋爱又不是找菲佣,男人凭什么管东管西!还是单身自由。胡先煦,但愿你不要这样待你未来的女友。


胡先煦读完消息,锁上屏幕。又摁开,把消息删除,同步在脑内拼命点击“delete”键——清空回收站。


却清不掉哈雷后座上的心动。


下午的课,胡先煦连偷背台词都提不起兴趣,整个人昏昏沉沉浑浑噩噩。


晚上最后一次排练马马虎虎结束,Miss Mo直言胡先煦心不在焉,几乎贡献最差水平。Ben在边上起哄,叫Joy硬生生给瞪了回去。


散场后Joy陪着胡先煦一起走,不光是宽慰他,似乎还在为中午的那场乌龙而心声歉疚,“冇嘢啦Charlie,你只系紧张啫,今晚好好训觉,听朝一切就恢复如常啦。”(没事啦Charlie,你只是紧张,今晚好好睡觉,明早一切就恢复如常啦。)


不是的。她是祝英台,他却演不了她的梁山伯。


胡先煦说:“Joy,你有冇谂过(有没有想过),或许梁山伯从始至终,彻头彻尾,就系gay嚟㗎?在书院阵时(在书院的时候),佢以为祝英台系男仔,克服咗万难,先至接受自己系同性恋者嘅事实,佢觉得自己好伟大,对祝英台嘅爱可以跨越性别跨越阶级……最后佢发现,自己爱上嘅居然仲系一个女仔,觉得呢份爱再不能自圆其说,所以理想幻灭,病重不治。”


Joy沉吟道:“这只是你嘅解读。你觉得呢个故事嘅矛盾在于祝英台的性别同梁山伯的性向。你可以有自己嘅观点,但唔系我们剧本所要表达嘅矛盾点。如果你同剧本起咗冲突,你自己都唔信剧本,怎么可演好剧中人呢?离演出只有一日,还是要专注剧本嚟㗎。”


胡先煦无法面对她的诘问。他该怎么回答?“我可能有点喜欢上你男朋友了”吗?


他不会说谎。他只有说:“祝英台,我可能冇办法共你再在台度拍拖。”(我可能没办法共你再在台上拍拖)


Joy是个聪明女仔,已经猜到一些他的少年心事。她宽慰地笑,轻抚他的肩,“冇事啊Charlie。Brokeback Mountain的主演都不是同志,不是也演得很好么?”


她眸光笃信,“胡先煦。你都可以的。”


于心有愧是什么滋味,就是现在这般滋味。胡先煦咬着嘴唇点头,深感生受不起Joy的眷注。


“哦,差点忘嗮(忘掉),我男朋友约你圣诞果日去救护中心睇叉烧喔。”


他有些语无伦次,“点、点解系我啩?你呢?”


“我听晚(明晚)演完就要飞日本咯噃。原本佢都系同我一齐,但是呢,佢最近嘅points实在太垃圾,佢妈咪老豆就唔准佢去了喔。”



2013年12月25日。圣诞节。


吃过午餐,胡先煦极不情愿地穿着他妈妈给他买的圣诞红套头毛衣出门。更别提毛衣正中还印有一只卡通麋鹿脑袋。简直傻冒他爹给傻冒开门——傻冒到家了。


他搭乘观塘线地下铁,由旺角到乐富。Mariah Carey在耳机里唱着“I just want you for my own/More than you could ever know/Make my wish come true/all I want for Christmas is you”,他边雀跃地小声跟唱,边去翻包里给叉烧带的圣诞礼物。


Mariah Carey快唱完两遍,胡先煦到站落车,一路跑出百米赛的速度。离犬只救护中心越近,他的脚步越是慢下来。最后他弯腰撑住膝盖,停在救护中心门前调整吐息。他也许就在门内,也许距自己不足一百码,用跑的,几秒钟就能看得到。


“你怎么不进去?”


胡先煦回过头。郝富申就站在他身后,白衣黑裤,官仔骨骨。他伸伸手就能够得到他。


胡先煦有些磕巴,“我、我歇会儿。你、你怎么没骑你的摩托?”


“被没收啰,”郝富申耸耸肩,“如果我会考成绩吊车尾,我爸应该会给我送人。”他狡黠地看着他,“毛衣不错。”


胡先煦窘迫得很,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件傻里傻气的毛衣给脱下来。郝富申能读心似的,继续说:“我是真心觉得可爱。很衬你的皮肤。”


他俩走进救护中心。胡先煦鼓起勇气问:“郝富申,你有没有想过长大以后做什么啊?”


郝富申反问他:“你呢?你有没有想过?”


说到这个胡先煦瞬间热血,“我要考演艺学院当演员!”


他抬头,正好对上郝富申又黑又亮的眼睛。他深深地看着他,“我昨天去看了你们的《梁祝》。你……你演得很好。”


“你去了啊!那、那散场的时候,我怎么没看到你?”昨晚他在观众席找了他好久好久。他以为他没有来,也不敢问Joy他的去向。


“我就看了一小会儿。我妈一直催我回家吃饭来着。”他说着摸摸下巴。胡先煦这才注意到他没刮干净的乌青,和浅浅的黑眼圈。圣诞夜没睡好的样子。


“郝富申。”


“嗯?”


“我跟你女仔演情侣,你不会吃醋吧?”


他停下脚步,含笑凝睇,眼底仿佛有万千星辉,“会啊。怎么不会。”


说者无意听者有心,这话说得伤人。而他眼神贩卖感情,让胡先煦脸红,“……哎呀你吃醋都没用的啦,我们演戏就是这样啦!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里还要吻嘴巴呢……”他尴尬地快编不下去了。


上次那位女兽医神兵天降,适时拯救胡先煦于水火,“你哋来咗啦。来睇叉烧啊?”


“Doctor Wong!”胡先煦一面在心里谢天谢地,一面同她打招呼,“Merry Christmas!我带咗礼物俾叉烧喔!”


郝富申戳戳他肩膊,“我呢?我都想要圣诞礼物啊!”


Doctor Wong微笑,“你几岁呀?仲要同狗只争风呷醋?”这话说完他们仨都笑出声来。


黄昏他们搭地铁回油尖旺,去吃西洋菜南街那家华星冰室。胡先煦发现,他俩都中意食通粉,郝富申加牛扒自己加鸡扒,另有菠萝冰牛油多士奶油猪仔包以及两大客冻柠茶。酒足饭饱,从冰室出来天色已黑透。他们漫步在荔枝角道上,一时间默默不语。前方深水埗上空雷声大作,他俩不约而同地抬起头,正好捕捉到冲上云霄的焰火轨迹,在最高处绽放成玫瑰色烟花,最终如流星般消逝于这片广厦林立。


郝富申突然执起他的手,拔足向烟花的方向飞奔。


胡先煦心头拉响警铃,“你跑什么跑!”


“去前面看烟花啊!”


他紧紧拖住他的手,彼此手心发热发汗,喝过700cc冻柠茶的喉咙仍属枯干。仿佛千言万语风化成沙砌在喉头,只有牵手一直跑,一直跑,唯此方能传递心念。如果这么一路跑下去,也许能登上狮子山顶。十年间胡先煦常常想起这晚。如果当时真的携手攀上山巅,回忆会不会少点遗憾?


他们追着烟花的方向拐进住宅区之间的夹道。烟花的线索在这里消失。方才的奔跑像是在追逐幻影,他俩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氧气,相视而笑。


郝富申注意到胡先煦身后白底黑字的中英路牌,“‘诗歌舞街Sycamore Street’。好美的名字。我以前从没来过。”


胡先煦回头看那块路牌,喃喃道:“Sycamore Street,直译过来是……无花果街的意思。”


郝富申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,“取‘ 诗歌舞’的音译,应该是为了避讳吧。无花结果,香港人这么迷信,必定不会用这么不吉利的意头。”


这晚他们在诗歌舞街没有找到烟花。但地处住宅区远离闹市,却意外地发现,这儿的夜空似乎格外璀璨些。脚下细碎沙石反射街灯普照,地上似乎都有光点闪闪。


圣诞节后,他俩每周末都去救护中心看叉烧。她长得很快,渐渐出落成一团白白胖胖的小奶球。过了三周,他们可以抱她去救护中心的草坪上玩耍。


可以接叉烧回家那天,胡先煦要补课无法出席。他正在补习班哈欠连天记着数学定理,荷包里手机突然震动。他掏出修理一新的手机,屏幕上显示郝富申的消息。


“你不是问我 有没有想过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吗”

“我想好了”

“我要念最好的医学院 当兽医”

“祝福我吧”


后来他不常见到郝富申。倒是Joy告诉他,郝富申在准备去德国读高中的手续。他要去海德堡读最好的兽医科。


他去德国的那天,他也没有去送。因为前一晚Joy刚同他和平分手,约了胡先煦还有一班姐妹去铜锣湾玩乐shopping。胡先煦在KTV里收到郝富申的道别消息,身边女仔正声嘶力竭高声唱:“如何掉眼泪/自知身份都不对/要决堤 没缺口/让苦恋鲠于心里……”


“再见啦”

“胡先煦”


胡先煦没能控制住泪腺。灯球下他的脸上泪迹晶莹,正如那晚诗歌舞街的光点闪闪。他边吸鼻子边敲字,敲了又删,删了又敲,最终也只得两个字。


“再见”





2023。


的士司机把胡先煦送到一家最近的犬只救助中心。胡先煦冲进救护中心,一个护士迎面向他走来,问他有什么事。


胡先煦给她看怀里受伤的狗狗。护士为难地告诉他,现在是换班时间,值班的兽医还没有来,这只狗狗应该是摔断了骨头,如果不及时救治,可能会有生命危险。


“不如,你换家宠物医院啦?”


胡先煦转头就要出门。身后熟悉声音响起。原来十年也不过是宇宙中短短一刻。


“别走啊,我这不是来了吗。”





THE 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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